Alicia森

“她挑起眼睛,她看得我浑身美丽。
她牵起我的手,她让我满心欢喜。”

哒哒,哒哒(上)

·牧民珉,背包客白


 

Summary:草原爱情故事。



“哒哒,哒哒。”


“你听,远方的马蹄渐行渐近。”


“那是太阳向你奔来。”


 


I.


边伯贤第一次见到金珉锡那天草原刚下过一场雨,他骑着摩托一路驶往草原腹地。


天很蓝很透,像是新烧出的上好的彩瓷釉面;天也很深很远,像是神明幽深的眼。鼻尖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夹杂耳畔马达轰鸣,他在这注视下骑行着,铺天盖野的浓艳的绿色从余光略过。广袤的平原一览无余,轮胎随着舒缓的坡度偶有起伏车辙分明。


人群是在边伯贤扎营的时候开始出现的。他已经骑得足够远离城镇,但陆陆续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有开车的,骑马的,从蒙古包里钻出来的,就这样突然出现了。看上去有点年纪的大叔从马背上下来,试着跟他握了下手,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向他问好。他用磕磕绊绊的蒙语打着招呼,接着又来了好几位,也用生疏的汉语跟他说了几句。


很新奇。边伯贤从没有被这么多赶来的当地人围住过,有些人看上去在马背上疾驰了好几公里,气都喘不匀。有老年人,中年人,也有少年。他们很腼腆,又很热情,只是笑着拉着马的缰绳来回踏步,手上招呼着他到他们那里休息。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刚结束上一次旅程,在沙漠。漫天的黄沙,无尽的干渴。烫人的日光下他背着背包行走,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活物。但是在这里,一切是那么不同,那么充满生机。


边伯贤天生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只是站在帐篷旁笑着、说着不熟练的蒙语夹杂汉语,就让人萌发好客之心。他双手合十,歉意地摇头:“不,不用,真的不用,我已经扎好帐篷了,非常抱歉。”


他指着自己橙色的小家,连连摆手拒绝,不愿叨扰他们,或者说主动与他们保持些距离、慢慢适应。他本来是这样想的,他事实上也是这样做的,但是……


但是边伯贤看见了金珉锡,在那之后他再也无法拒绝。


人们很高兴地招呼着要他过来,接着让开了一条道,一匹枣红马小跑着进了人群。喧嚣的绿色像是瞬间安定了下来,马蹄踏过一寸寸草地,如荡起的波澜被步步抚平。那人像是画面的焦点,锚定下整片草原。这一刻风止云停,边伯贤感到前所未有的汹涌与平静。


马背上的少年穿着一身天蓝色的长袍,袍角用白色布料滚了边,红色的绸缎勒着劲瘦的腰,皮靴裹着纤细的小腿和脚腕。没有戴帽,只用一条深蓝的缎子绑在额头,因为策马狂奔而微微濡湿,脸颊两侧的碎发闪着汗光,卷曲浓密的黑发垂到肩膀,随意的在脑后扎成小辫。


少年的肌肤呈现出玉石的色泽,在汗液浸湿下反着光。他生的也很好看,因为脸小显得尤为精致。浓眉大眼,眼角猫儿一样地挑着,唇珠饱满,微微张着嘴喘气。


他下了马,看着边伯贤,有些害羞地笑起来,嘴歪出一颗爱心。边伯贤也看他,目光触及他掩在袖口的手指,拽着缰绳的手掌。他放开手,拿出了一条白带,周围人发出善意的哄笑。边伯贤听他用蒙语跟周围的人说了几句,才鼓起勇气一般上前,嗓音清澈,音调微扬。


“洁白的哈达献给远道的客人。你好,异乡人。”他汉语说的很流利,中间微微顿了一下,抿了抿嘴才继续说下去。 “你愿意来做客吗?”


边伯贤看着他清亮的褐色眼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II.


边伯贤脖间围着哈达,跟在那匹枣红马后面骑了十来里,拎着背包住进了金珉锡的蒙古包。


少年身姿挺拔,在马背上显得很是英气,放松下来时却喜欢弓着腰。像只猫,漂亮,身姿矫健,油光水滑,野性未驯。蒙古包不大,地上白底的毯子绘着舒展的绿色枝叶,木制的小几,柜子上摆着搪瓷杯和盏酥油灯。没有床架,一床被子在床垫下掖的整整齐齐。边伯贤看着摆在那床被子旁的睡袋,久违的有一丝犹豫。


金珉锡本来是想让他睡床的。边伯贤指了指睡袋,虽然只是初见但用着熟稔的语气:“你能睡踏实吗?不睡被子,客人做客也没有让主人着凉的道理吧?”金珉锡就不再坚持,只是帮他把睡袋摆了过来。


“这里多铺了几层羊毛毯,睡在这暖和。虽然已经长春草了,不然还是有点冷。希望你睡得惯。”金珉锡收拾得很利落,甩了甩散开发辫而垂落的长发,抬起头对边伯贤笑笑,“你来的真好,伴着第一场春雨,踏上新春的牧草。你把春天带来了,我们很欢迎长生天的客人。”他的笑很真诚,是那种发自内心无忧无虑的笑,让边伯贤晃了眼。


金珉锡,马背上的少年,蒙古包和羊群的主人,在镇上读过高中,临到高三辍学了,但他的汉语已经说得足够好。他按公历算比边伯贤要大两岁。但那种天真和羞涩平添了几分少年的稚气,边伯贤感受不出年长的少年的威严,也叫不出那一声哥,金珉锡也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叫我名字就行了。”


边伯贤的视线勾画着他流畅优美的手臂线条。金珉锡看着瘦,但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像豹子一样。边伯贤叫他。“珉锡。”


金珉锡为他温柔的语调眨了眨眼,半晌才应了一声。边伯贤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微微泛红的耳垂,嘴角却忍不住挑起。他转过身,能感受到金珉锡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好奇地打转。很奇怪,他本应该反感这种注视。


直至夜深天色才暗下来。金珉锡在太阳彻底消弭前打来一桶水,不等一句感谢又骑马远了,给他留下空间不至于尴尬。等到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他才听见马蹄悠悠然停在帐前,金珉锡卸了马鞍拿进室内。


蒙古包内光线很暗,边伯贤打着手电照着门口的人。那人看他还醒着也不惊讶,伸手拿起那盏酥油灯在手上点了,慢慢走过来,抿着嘴角坐在自己的床上。


“还没睡吗?”他把灯随手放在床边,解了腰带开始脱去衣袍。“你骑了很久车吧?这样还不累,精神真好。”边伯贤啪的把手电关了,移开眼借着明黄的酥油灯光看书。


金珉锡脱到只剩单衣,然后钻进被子里。“我先睡了,伯贤?那盏灯留给你了,等你要睡再灭,不用管我。”他黑发铺在枕头上,侧头看人,思考了一会。“不灭也行。都没关系。”说完便没有负担地闭上了眼睛。


边伯贤摩挲着纸页,半闭着眼睛,几乎背诵地默读那些字句。他最后也没有熄灭那盏灯,躺在睡袋里、蒙古包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III.


青草的气味,混杂着奶茶的香甜,与近在咫尺的酥油的味道。边伯贤在日色中睁开眼睑。还带着凛冽的春风透过门帘的缝隙,被他掀起,迎接天晴。


金珉锡仍穿着昨天的蒙袍,换了条发带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用大勺搅着面前的沸着奶泡的奶茶。见他出来,便抬起头弯起眉眼:“醒了?来喝奶茶吧。炒米已经泡在里面了,旁边有酥油和糖可以放。”


边伯贤接过碗,稍微晾了下就毫不客气地吸了一大口。很香,奶味很浓,但也没有把茶味盖住,更显醇厚。边伯贤抬眼看向金珉锡,他嚼着泡软的炒米,嘴边留着一圈奶沫。边伯贤莫名有些好笑,却也没说,眯眼望着远方的太阳。


他们就这样几乎喝完了一锅奶茶,剩下最后一碗被金珉锡装进腰间的水囊。他有种他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并不急于对话,只是看着,等待下一个动作。他愿意这样安静地坐着,不需要交谈,他感到自在与惬意。


简单冲洗了锅后,金珉锡用盖子盖上熄了火,站起身打了个呼哨,他那匹枣红马就轻快地哒哒哒小跑过来,任由他把块风干肉挂在鞍穗上后拽住缰绳上马,偏过头让他抚摸自己的鬃毛。金珉锡低头看边伯贤。“你要跟我去放羊吗?”边伯贤愣了下,点了头。


下一秒金珉锡真诚的笑脸晃了边伯贤的眼,比朝阳还要耀眼。他拍了拍背后马的脊背,问他:“我带你去。你要骑马吗?”这次边伯贤摇了头。他以为会错了意,连忙摇手。“不是这匹,还有一匹,白色的。他脾气很好,我可以教你骑。”


边伯贤还是坚定地拒绝。“不用,我骑车去吧。”过了片刻他补上一句。“我骑惯车了。”他不习惯依赖他人。他看出金珉锡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了,蔫答答地回他:“好,你收拾下我们就出发了。”


边伯贤再出来时金珉锡已经不见了。他在车旁有些发愣,等了一小会那匹枣红马才带着熟悉的蓝蒙服从蒙古包背后绕了出来,金珉锡朝他点点头一夹马肚就冲了出去。边伯贤忙骑上车拧开油门。


摩托的轰鸣声在草原上不算小,他跟在金珉锡马后,到哪便是一条车痕,激的鸟飞兔窜。路不长,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正在散开的羊群,落在草地上与蓝天相映,像碧海里落了片云;他听见了草原轻柔的呢喃。


他随金珉锡停了车。金珉锡下马后朝他笑笑,好像纵马后已经忘记了刚才不快。“明天你起早些陪我来赶羊,我就不用折返回去,怪累的。”


边伯贤点头。“好。我起早陪你放羊,还有什么需要干的吗?”金珉锡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是客人啊,还需要干什么吗?”他于是笑笑,“我也不能就吃白饭啊。”然后不再说什么。


放羊就只是放着羊到处乱走吃草,根本没什么需要做的。他跟着金珉锡找了块干爽的地躺下晒太阳,金珉锡躺下像在打盹,边伯贤撑起半边身子看他。


阳光从南面打过来,金珉锡的左半边脸沐浴着明黄,半边脸是阴影,嘴唇微张,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像座神祇。边伯贤垂着眼注视着他。太阳渐渐大了,歇息的神明皱着眉,扯散发带蒙住了眼。边伯贤的喉结一动,从背包里拿出相机按下快门,然后静静地在他身边并排躺下。


边伯贤是在羊铃声中醒的,一睁开眼就看见金珉锡跪在地上抱着只小羊,羊的脖子上挂着铃铛。那双手的手指没入蓬松的羊毛,缓缓梳理着,每一动铃铛就响上一声,是羊在蹭他。他似有所感,转头和边伯贤对视一眼,然后又把视线投向远方。


边伯贤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会就收了回来,右手抓紧相机站了起来。金珉锡眨眨眼,任边伯贤拿着相机在他面前打转。他很上镜,边伯贤收工后拿给他看,但他显得不是很热心,比起相机更多还是在看边伯贤举着的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是一双不会被错认的、漂亮的男人的手。


边伯贤自认是属于有魅力的那种人。幽默、活跃,染成浅棕色的头发蓬松柔软,前额的碎发有些长的遮住了眼睛,黑棕的眼眸在阳光下是琥珀的质地。他生着一双下垂的狗狗眼,朋友们评价他的外貌都会说他有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嘴唇薄的又像个浪荡公子。但他笑起来就消弭了这种感觉,面上几颗小痣十分多情,十足无害。因此他经常笑着,当金珉锡视线落在他嘴角那颗痣上时还笑得更欢。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到中午了。“中午吃的不好,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金珉锡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来两张馍,分给边伯贤一张,然后再从那块干柴似的东西上撕下几条肉。是牛肉,很干很硬,刚开始有些难以下咽,但是一旦被口水浸泡涨了,在嘴里嚼的越来越香。馍也是有点噎人,边伯贤正啃着,余光扫到金珉锡递过来的水壶。


那人有些局促:“我没喝过的。”“谢谢,我知道。”边伯贤接过道谢,有点坏心思地补充一句,“喝过也没关系。”然后就着奶茶把馍给下了下去。


金珉锡把剩下的奶茶喝完,才站起身掸干净沾上的草屑,耳朵尖红红的。他吹了声口哨和他的枣红马在不远处会合,然后骑着小跑着巡视了一遍羊群。应该是在点数,边伯贤看着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蜷曲的黑色发尾在背上像他身下的马尾一样有节律地扫动,慢慢从视野中消失,好一会才从另一边转了回来。


有只羊慢悠悠地踩着蹄子走到边伯贤旁边,抬起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随后不感兴趣地绕开他,找那些没有被压扁的鲜嫩的青草吃。他嘟囔了一句:“居然还挑食。”然后被它盯了好一会。


羊的瞳孔是方形的,他在无声的对视中发现了这一点,黑色的瞳孔横在黄褐色的眼睛里,像是一把上了年纪的铜锁。他甚至能看清白色的睫毛遮住眼球的反光,肌肉紧绷以防它冲过来。它偏了下头,最后安静地走远了。


“那只是头羊。”金珉锡在他身后说道。边伯贤这才发现他下了马悄悄走了过来,想到他看了全程一人一羊对峙,边伯贤的嘴角也挂不上礼节性的微笑,掩饰般地咳了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金珉锡于是悄悄溜走了,抓着只格外眼熟的羊的羊角亲切地交流了一会,拍拍后背厚实的羊毛才放它走。他和那只头羊面对面时没有一丝紧张感,抓着两只羊角随意摇晃它的头,羊被他放开后也不跟他急,哼哼两声就哒哒踩着草地去找嫩草吃。


他一转身看见边伯贤的眼神,没忍住笑着说:“我教训过它了,它不会再找茬了。”边伯贤把相机挡在身后,有些尴尬地回道:“没事,不跟它计较。嗯,谢了哈。”等金珉锡转身,他又举起相机拍了张背影,这才欲盖弥彰地拍起了风景。


奇怪的是,他这才感受到了草原的空旷,本来在从镜头向外看画面似乎很满,但现在只有大片的蓝,大块的绿,零星散落的白。都是很美的颜色,但他失去了拍摄的欲望。金珉锡从远或近向他投来目光,他的身影落在眼眸倒映出的蓝绿之中,他的脊骨为那双黒褐的眼睛轻轻战栗。


他骑着摩托跟着金珉锡赶回了羊群。在蒙古包外金珉锡先是支了个小锅煮起了牛骨,拿着筷子扒拉着骨头把脱骨的肉都盛给了他,外加两大勺清汤。


“把馍泡在里面,一口馍一口肉,真的很好吃。”边伯贤心情复杂地盯着碗里的肉,顶着掌勺人期待的目光咬了一大口馍,举起了大拇指。“很鲜,很美味。”确实很好吃,汤的调味简单却别有一番风味。如果不是这很有负担的一碗肉他会吃的更香,晚上也不会辗转难眠。


第二天边伯贤一早就跟金珉锡把羊从羊圈赶到了牧场,这才发现他还养了好几头牛。“不然我们喝的奶是从哪来的,还要做奶皮子呢。”他今天兴致挺高,骑在马背上说着,“现在牧场还近,等在下几场雨就要到更远的夏季牧场了,到时候蒙古包也要迁过去,早上赶的路就少了。”


他很沉稳很安静,但策马狂奔时又满是少年的肆意,好奇时有些稚气。看起来透着股干净,长相却是有些明丽的,漂亮的肌肉起伏间不见一丝女气。


很像只猫。边伯贤在他又一次在身后悄悄探头时这样想,把手里的书向他分过去:“要一起看吗?”他摇摇头,又缩回了脑袋。“这是什么书?”“《获救之舌》,自传。德语的。”


他又问道:“德国人写的吗?”边伯贤侧着头看他,拉长地嗯了一声。“嗯……不是,只是用德语写的。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哪国人,只有德语是他的故乡。”他若有所思,转身走开了。




IV.


就这样过了几天,除了一道赶羊,金珉锡一直没有让边伯贤做其他事。“你是客人。”金珉锡只是这么说,让他有种微妙的感觉。


事实上,他这几天一直无所事事。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草原上走走停停,这样一路骑出内蒙古,结束这一段旅程。但是他现在被圈在了这一片地方,像牧民一样早出晚归往返牧场,一天天只有重读熟悉的书籍、记录生活日志和坐在草地上发呆。他举起相机的次数也逐渐变少,在他和金珉锡已经在熟悉起来的过程中,他越来越不能忍受金珉锡透过镜头看向自己。


某天边伯贤把车骑去镇上加了油后回到牧场,金珉锡蹲在石头上望着他,没有说什么。然后中午吃完饭后,他突然开口:“你想学骑马吗?”


边伯贤之前并不是没有骑过马。事实上,他还骑过骆驼、牛和拖拉机,马只是一种更常见的代步工具。此时他站在那匹枣红马旁,轻轻抚摸着马脖,让马惬意地蹭着他的手,笑着说道:“好啊,你教我吧,我还没骑过马呢。”


金珉锡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又感到那阵战栗从脊骨蔓延到后脑。“我教你!绝对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哈布日,它叫哈布日,意思是春天。”边伯贤在蒙古族少年的教导下踩上脚蹬,有些笨拙地翻身上马。枣红马有些不适应陌生人,不安地原地踏了几步,打了个响鼻,金珉锡一边安抚地按住它的前额,一边告诉边伯贤。“它才四岁,还是匹小马。你叫叫它的名字,它就不怕了。”


边伯贤一副新手的样子摸着黑亮的鬃毛,俯身对着它耳朵说:“哈布日,放松,我是你主人的客人,嗯?是你主人的朋友。”他直起身看了一眼,金珉锡没有和他对视,只是牵着缰绳拍拍马头。“是,他是朋友。哈布日。”


金珉锡之后再说了几句蒙语,他听不懂,但是他身下的小马明显放松了许多。“你现在可以骑着它走几圈了。”金珉锡温热的手掌扶着他的腿帮他调整位置,然后好像被烫到一样挪开了,把缰绳递到他手里时也刻意避开接触他的手指。“哈布日是个好孩子,它很乖的。”


边伯贤按金珉锡演示的动作抖抖缰绳,哈布日就顺从地往前慢步走去,时不时回头看眼自己跟在后头的主人。边伯贤能感受那道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自己的后背上,他在马背颠簸中起伏,那道视线也跟着他一上一下,落在他的腰背、手臂和后颈。


于是他悄悄挺直了腰杆,用手捋过头发,让阳光照耀显示出蓬松的质感。边伯贤假意拉住缰绳,想让马停下却不得章法的样子,金珉锡果然立刻就快步走了过来止住哈布日,教他怎么停下马和改变方向,最后还迟疑地问了句:“它让你不舒服了吗?”


边伯贤摇摇头,嘴角带笑。“没有,我只是想试下能不能停下。看来你一直有在好好注意着教我呢。”


边伯贤随后的动作熟练了起来,骑着哈布日兜了个大圈回到了他们起点的那块大石旁边。“你骑得很好,很有天赋。”金珉锡夸了一句,让边伯贤忍不住偏过头用手挡住嘴,掩饰的清了清喉咙。“是你教的好。我都只敢让它慢慢走,走快点都不行,别说跑了。”


“你就想让它跑可能不行,这才第一次骑。”金珉锡抬头看他,“一个人,太危险了。”边伯贤向他眨眨眼,顺势说道:“那你能带我一起骑吗?我很想试试跑起来是什么感觉。”金珉锡摩挲着缰绳,眼神飘忽。“可以……如果你很想跑起来的话。”


于是他让边伯贤把脚从脚蹬拿开,翻身上了马。哈布日因为身上两个人的重量颠了几下,金珉锡忙拍拍马腹安抚它。


边伯贤能感受到他并没有坐在马上,只是一种半站立的姿势,双手抓着缰绳,几乎把边伯贤圈在了怀里。因为他的客人体型要更大些,而且还坐在不低的马鞍上,金珉锡只能略歪着越过边伯贤的一侧肩膀看路,边伯贤也把手缩回方便他握缰绳,往后靠在了他的怀里,颇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感觉。


边伯贤靠着的肩膀很僵硬,金珉锡夹马腹的力度有些过大,哈布日一瞬间加速狂奔了起来,被主人连忙拉住,用蒙语喊了几句慢了下来。金珉锡近乎羞赧地道歉:“对不起,应该先慢着点的,没有吓到你吧。”


“哇,呃,没有。”边伯贤喉头发紧,“刚才很刺激。”刚才他的整个后背直接撞在了金珉锡胸前,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金珉锡的手臂,脖颈也因为过猛的加速度往后仰去。幸亏金珉锡在身后,不然他能整个人摔下马。


但是也因为金珉锡在身后……他在惯性的作用下几乎与金珉锡耳鬓厮磨,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发尾扫过他的面颊,往后靠着的身躯温热、富有力量,手掌抓到的小臂肌肉紧绷。边伯贤感到自己的脖子烧的火热。


先是一阵适应性的小跑,金珉锡踩着脚蹬速度确保不过快。然后他们开始狂奔。虽然哈布日还不算成年,但它已经拥有了成年马的体魄,载着两个不算轻的成年男人依旧在草原上飞驰。


即使坐在马鞍上,边伯贤都在呼啸的风声和剧烈的颠簸中都有强烈失控的感觉。但金珉锡很稳。他的呼吸喷洒在边伯贤的后颈上,边伯贤一瞬间有种被亲吻的错觉,后脑泛起一阵酥麻,伴随着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大脑被麻痹的无法思考。


草原的孩子双手始终紧握着缰绳,不是松垮的,而是有张弛的拉着,他牢牢控制着马匹的每一次跳跃、每一次转向。哈布日在狂奔,金珉锡也在狂奔,边伯贤跟随着他们的步调起落向前,却感到无比的自由。


“感觉怎么样,喜欢吗?会不会被颠的很难受?”金珉锡在下马时这样问他。边伯贤转过头看向那人,目光游移,从黒褐的眼珠滑到红润的唇珠。他头晕目眩,找不出语言表达。“呼,简直了,太……太刺激了。感觉很棒。”


金珉锡有些担忧,向他伸手。“你没事吧,晕吗?我不应该骑那么快的。你先下来吧。”他连忙说了声没事,自己翻下马找个地坐下,侧背对着金珉锡。


他当然没事。他硬了。


边伯贤把手肘撑在大腿上,有些尴尬地用手捂着脸,正尝试压下自己的生理冲动。“如果难受的话,对不起。我应该想到你会受不了的。”金珉锡在他身后轻轻说道。“……你也就是拿着相机的游客,果然还是不适合这里。”


他们晚上回到了蒙古包。边伯贤离金珉锡很近,近到一展臂就能十指相抵,近到他能听见他的呼吸。一声,一声,绵长悠远,轻的像牧靴踩上草地。


但他感觉金珉锡离他很远。他能用他的目光他的指尖触碰他,他能望进他眼中褐色的土地、葱绒的青草和斑斓的花,他在马背的颠簸中感受他喷洒在耳畔略微急促的吐息。他们离得那么近,但他感觉金珉锡离他很远。


白天的时候,他们都待在草地上。边伯贤在拍照,拍的心不在焉。金珉锡在放羊,目光在看他。或远或近,面前背后,视线有如实质落在他的身上,他却觉得金珉锡从不是在看他。


金珉锡就像在看一个梦,一个肥皂泡泡。金珉锡从不让他做任何事,自己默默做完所有活计把一切都安排好,几乎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边伯贤被排斥在外,没有被包括进金珉锡的生活。他能听到那潜藏的台词。


“你不应该在这。你不适合这里。你总会走的。”


“你是客人。”金珉锡这样说。而边伯贤从不想自己是客人。至少,他不想自己对他而言只是客人。




V.


边伯贤彻底放下相机那天,草原上下起了第二场春雨。


放下相机前他想了很多。比如他的旅途要延长至什么时候,比如他还算不算背包客,比如他留在这究竟想要什么。最后他选择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他开始帮着早起煮奶茶,骑着摩托赶回分散的羊群,抓住刺头的公羊和催促慢悠悠的母牛。


体会金珉锡每天的生活后,边伯贤现在能够体会雨对草原的意义,他坐在石头上仰头感受着,像牧民一样欢迎这雨,因为春天的雨水来之不易。


金珉锡戴着顶小毡帽,身上红棕色的袍子吸水后呈现出更深的色泽,披在肩上的头发被雨水濡湿、黑的发亮,也只是毫不在意地捋上一把拢在脑后,然后并拢双手摊开掌心,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手心积起一小洼再捧到嘴边喝下。他的姿态近乎虔诚。


边伯贤就在金珉锡身边,他在看水珠汇聚滑过他的鼻梁悬在秀气的鼻头,看他的舌尖舔过沾湿的嘴唇染上更红润的色泽。金珉锡喝完那抔水后转头看向他,然后大笑了起来,说道:“我应该也给你拿顶帽子来着。”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他们晚上在室内用炉子煮羊肉吃,因为铺着地毯而格外小心火苗。虽然金珉锡的羊群不算小,过的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生活,但也并不富裕,居多的时间就是炒米、粟米、馍和其他奶制品,不是每天都吃肉。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蒙古包顶,在边伯贤耳里听起来像打在伞面的声音。但是更闷,更轻。他们把淋湿的衣服摊开晾在炉子旁边,突如其来的雨让边伯贤本就不多的换洗衣物雪上加霜。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滚着小泡,然后热腾腾的被喝进肚里,香味在蒙古包里经久不散。


而后夜深了,雨依旧下着,丝丝缕缕,连绵不绝,有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气势。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他在令人安心的雨声中寻得了静谧。听了一会,他转过头去看金珉锡。


金珉锡给他留的那盏酥油灯还亮着,灯焰摇曳着,在室内温暖的黑暗中投下仅有的光影。他睡的很熟,黑卷发如云散乱堆叠在脸侧,眼睫迎着光留下两片鸦羽痕迹,脸颊也睡出了不明显的红晕。


边伯贤看着他的脸在枕上光暗朦胧,焰光掠过眉眼擦过唇齿,陡生明艳。天气渐暖,他睡觉时敞开领口可以一眼望见锁骨和脖子上挂着的狼牙。边伯贤不知看了多久,最终才闭上了眼。


雨下了一整夜,席卷一地春潮,就像他涌动的心绪。


哈布日在春雨中席卷了整个草原,边伯贤也骑着哈布日四处游荡。他像是要证明给金珉锡看一样,跟哈布日混熟了之后,经常有事没事就骑着它在金珉锡面前小步快走或者一路飞掠而过。但他事实上也很享受骑马的过程,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释放身上动物性的一面。


“你们两个真是,精力旺盛。”金珉锡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骂道,“两个长不大的小崽子。”哈布日在撒够野后重归温驯而满足,任由他拍着自己的马头。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


草原的春季是风季。有些天微风和煦、阳光明媚;有些天狂风大作、呼啸不停。


风小的时候他们就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骑行,寻找新鲜的牧草和野马群的足迹。风吹拂过草地的声音很轻,新生的花茎坠着花苞晃动,金珉锡的眼睫上盈满了阳光,垂着头把哈布日的鬃毛编成一缕缕发辫,完成后从布袋里捏了点盐巴喂给它,然后牵着缰绳坐回边伯贤身边。


金珉锡是背着光走过来的,给边伯贤的只有一个描边的轮廓、看不清脸,但他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他用手掌遮着太阳眯眼看他。看他坐下后被阳光照到的侧脸,看他在衣领和发辫之间露出的一小节脖颈,看他皮带勒出的一把细腰。看他系在发中垂坠的青蓝色的石头,随着他歪头的动作在春风中在黑发间若隐若现。


其他时候就没这么平静了。狂风大作的时候他们在室外都看不清彼此的脸,晚上金珉锡会把今年新生的小羊羔放到蒙古包里照顾,然后它们蜷缩成一团待在一角,洁白蓬松的羊绒像是从天上偷下来的云。


金珉锡洗漱后赤足踩在毯子上去抱小羊,脚腕纤细脚背白净,小腿骨肉匀停,边伯贤看了好几眼才转手掀开帘子把盆里的水倒在外面。他怀里的小羊是熟悉的戴着红绳铃铛的那只,很放心地窝在坐下后盘起的腿中间,头枕在他小臂上咩咩叫着。


“它的妈妈是第一次下羔,跌断了腿流血又发炎,留在了冬季。”他边顺着毛边跟边伯贤说,“真可惜,都已经在冬天的末尾了,春天都要来了。”


边伯贤来到草原的时候金珉锡的羊群的生产潮刚过去,多了不少洁白崭新的羊羔,金珉锡听见它们绵软的叫声脸上都会泛上笑意。


边伯贤有幸看到了最后一只母羊的生产过程,它会把自己的胎盘吃掉,然后舔舐幼崽身上的羊水,让小羊濡湿的毛发逐渐干燥蓬松起来。小羊羔的四肢细瘦,但生下来几个小时就能跟上母羊在牧场与羊圈之间奔波,在草原上蹦蹦跳跳,双眼清澈,无忧无虑。


那匹狼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叼走了两个月的小羊羔。


 


VI.


前几天晚上他们在蒙古包聊天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他在跟金珉锡讲快乐王子的故事,金珉锡安静地听着,他简直要溺死在他的眼睛里。金珉锡在燕子的死去闭上了眼睛,直到结尾才又让那双眼眸映上摇曳的火光。


“他不应该先送去那双蓝宝石的眼睛的。”“谁?”“快乐王子。他可以先把身上的纯金拿掉,最后再给出他的眼睛。”金珉锡认真地说,“这样他就可以多看燕子几眼了。”


边伯贤有些好笑。“嗯……那快乐王子就能发现燕子日渐消瘦,他会让燕子到埃及去的。也许又会有其他的鸟来把他的眼睛啄去。”“不会的。燕子不会离开的。他爱他,他不愿离开他,即使他会因此痛苦,他也要留在他的身边,亲吻他的嘴唇。”金珉锡顿了一下,“所以,他本可以多看他几眼的。”


“他要他亲吻他的嘴唇,他要他飞往富饶温暖的埃及。他都爱他爱到痛苦得心碎了,他应该多看他几眼的。”边伯贤为这话蓦然心颤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你会是快乐王子吗?”他问他。“不会的。我…没有那么无私。”


另一天晚上他们有聊起过他为什么旅行。边伯贤是这么说的:“有的时候会做好计划,你知道你要经过哪里,那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一尝的东西;有的时候就是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骑行,只是模糊地知道你的目的地叫什么名字。可能骑的时候根本没有路,完全不叫路,充其量只是散落在地表的轨迹路况十分艰难。跌倒,爬起,反反复复。经过同一条河五次,每次都陷进烂泥。就这样骑着,翻过这座山,突然会有景色出现在眼前。①”


边伯贤用手比划着,金珉锡听的入迷。“你会感觉像一名伟大的探险家,在不知名的地方骑行穿梭,没路过一地就发现一块新大陆。感觉就像是漂流的游牧民族,也许不应该在真正的游牧民族面前说。”边伯贤对他笑笑,“‘前面一座山,就要去征服。②’这也许就是旅行的意义。”


“所以你骑摩托旅行,你享受这种征服的过程吗?”金珉锡问他。边伯贤用左手捂着心口。“是的。因为我是个欲望缠身的人。”他短暂地看向那双看向他的眼睛,而后移开视线,手指缠着背包的肩带。


“我的野心很大,大到想要一切,但是我无法满足这种野心。我不得不用旅行沿途的景色、风俗和人来填充我的空旷。”他再次看向他。“我是一个正在寻求涅槃之道的愚人,试图学习哺育欲望。③”


“至少你在做了。”金珉锡的视线没有移开过,眨着眼对他宽容地笑了笑。他的眼睛奇异地找到了让它们安定的地方,嘴角忍不住翘起。“嗯…最后一句不是我的原创。“那是谁说的?”“也是个王子。”


边伯贤一直无法掌握牧民数数的技能。就像金珉锡这天早上边捧着奶茶边眯着眼睛看羊一样,羊在羊圈里缩成一团,同时这块羊团的外沿还在不停地运动、挤进中间。但是金珉锡就数得清,突然瞪大了眼睛。“少了一头羊羔。”他喃喃道,然后用蒙语再数了一遍,“怎么少了?”


边伯贤跟着他检查了一遍羊圈,他先是把木头断裂的地方指给边伯贤看,言简意赅地说:“有狼钻了进来。”然后凑近确认缺口大小,从蒙古包里翻出木板和锤子钉子修补。


修好后,金珉锡看着羊圈有些出神,边伯贤轻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问他:“不去牧场吗?”“…去,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会有狼……为什么在春天也有……”


金珉锡在接下来一天都很警惕,和边伯贤聊天他都显得心不在焉。边伯贤能感受到他望着自己的背影发一小会呆,然后就观察四周,头一点一点地点数。有时候可能数量又不对,他就面色不虞地骑上哈布日,转上一圈后再回到原地。


“上个冬天,狼咬死了我的狗。”金珉锡吃完午饭后突然开口,“它叫木素,因为把它抱来的时候途经的湖泊结了冰。不过只有我这么叫它,其他人叫它那海,就是,狗。”他揪了根甘草放嘴里嚼着。“两只狼,它咬死了一只,然后被另一只咬死了。”


“所以你没有再养狗。”边伯贤说。他点头。“以后可能还会再养,一个人赶羊难,到你来了才好点。但是现在不行。”他的语调有些奇怪,边伯贤伸手过去顺他的背。“现在还不行。”


接下来几晚他们把羊羔都放进蒙古包,一人在外轮流守夜。金珉锡用羊油教边伯贤缠了个火把。“油少,烧不太久,但是对付狼足够了。”


月牙缺刻月光暗淡,边伯贤支着脸看管金珉锡的羊群,夜深后羊叫声都显得静谧。他有些困意了,数羊数的快要睡着,掐着差不多时间去叫人换班。


掀开帘子,边伯贤鬼使神差地点亮了酥油灯,蒙古包里金珉锡在被子里睡得很香,他看了会才上前把人叫醒。金珉锡困顿地眨着眼适应光线,套上袍子就往外走,一掀开帘子就传来羊惊慌的叫声,两人瞬间清醒。


狼来了。


金珉锡抄了一根布鲁,边伯贤也拿了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急匆匆跟着往羊圈跑去。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头狼,棕黄的毛发在一片白色中即使是夜晚也很扎眼。羊圈的缺口被堵了上了,它没法直接从缺口把羊叼走,只能进到羊圈里来抓羊。


它已经咬死了一头羊,狼嘴扣合在脖颈拖到一处稍矮的篱笆,金珉锡跟它迎面对峙着,交换手握着布鲁。“生火,拿火把来。”他对边伯贤说,目光没有从狼身上移开。


等金珉锡接过边伯贤手里的火把后,他们才看清这只狼。体型不大,很瘦,前身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吼叫。它这次抓的又是一只羊羔,因为成年羊的重量它没办法从羊圈跳出去。它的后腿受伤了,在跟金珉锡盘旋时还很明显瘸着,警惕地四周张望,一直保持着攻击姿态,在金珉拿着火把翻进羊圈后才不甘心地从边缘退开到另一头,还不愿放弃嘴里叼着的羊。


金珉锡紧握着布鲁,慢慢靠近。边伯贤在羊圈外十分焦急,但他更明白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帮忙守在较矮的篱笆处。金珉锡趁它拖动羊羔的时候对准它的腰往前一击,它翻滚躲开了。这一击打破了刚才对峙的局面,它被彻底激怒,凶相毕露地朝金珉锡露着獠牙。


金珉锡僵住了,但是不是因为那副凶相。“一匹带崽的母狼。”他盯着狼浅色的腹部,瘦削的身体坠着饱胀的乳房。这是一只还在哺乳期的母狼,后腿受伤,瘦骨嶙峋。不用想也知道它的伴侣已经身遭不测,不然它不至于独自外出到牧民的羊圈觅食。边伯贤也跟着看向它的腹部,然后再观察着它因为剧烈运动又开始渗血的伤口。


它又叼起了羊羔,一边警惕着一边悄悄向篱笆移动。途中它好几次作势要扑咬金珉锡,金珉锡也好几次挥动布鲁,边伯贤看着他们像歌剧一样配合着彼此的动作,提了一把汗的同时又有几分滑稽。


终于,它往边伯贤这边冲了过去,带着羊羔一跃而起。金珉锡离得那么近,投掷出的布鲁无力的却连它的后腿都没砸到。他喊了声:“边伯贤!”边伯贤看着母狼从自己面前窜过,甚至因为不稳而狼狈地打了个滚,然后他举起木棍敲在了自己脚边的地上。


金珉锡跟着也翻过了篱笆,条件反射追出十几米后把火把向它逃离的方向一丢,喘着气停了下来。火把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因为土地的潮湿没有点燃牧草,兀自明明灭灭地烧了一会就灭了。


金珉锡望着远方良久,然后回头看了眼跟过来的边伯贤。明明一片黑暗,边伯贤却能感受的到他的目光。“抱歉。”边伯贤声音诚恳。他摇摇头。“你没做错什么。”


于是他们转身走回蒙古包。


 


VII.


在遇到那匹狼前,金珉锡对他就像对待一个水晶球,一朵玻璃罩子里的玫瑰。但现在不是了。边伯贤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隔膜消失了。


那夜他们沉默地回到蒙古包,没有点酥油灯直接摸黑回到自己的床铺上。那只母狼之后没有再来,他们也没有再聊起过它。他们白天时再清点了一遍羊群,只少了那两只羊羔,没有其他受伤的,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从那之后金珉锡开始不再看他,那种沉重的视线不再坠在他的背上,那双褐色的眼睛不再朝向他;与此同时边伯贤开始触碰他,用不经意的手指接过递来的碗,自然地给他戴上毡帽,揽住他的肩膀给母牛让开道。


天气愈暖,他们洗澡更勤,边伯贤已经摸清了路线提前打好水。内蒙古的蔬果很贵,边伯贤每次加完油都会带回来些,蔬菜加在汤里,水果塞进另一人嘴里。他这样次数多了金珉锡就会生气,不肯再吃,他就停几餐再往馍里夹VC片,然后被骂,然后周而复始。


他们在放走那只母狼一周后就迁往了夏季牧场。“有点早,但是也差不多时候了,没什么问题。”金珉锡提前一天先带边伯贤去那边检查了羊圈,把蒙古包拆好打包装在车上,骑着哈布日,边伯贤骑着摩托一块赶着羊,车跟在他们后边向南驶去。


拆掉蒙古包很费事,重新支起蒙古包更困难。他们搭了一半就天黑了,两人仰躺着望着夜空,以繁星为被,在劳累后睡的格外香甜。第二天睡眼惺忪地起来赶羊,夏季牧场的牧草鲜嫩肥美,经过母狼惊魂的羊群可以好好地补上肥膘,他们再骑回来继续搭建工作。


已经立夏,草原上的阳光一日日地变晒,边伯贤戴不住毡帽于是把背包顶在头上遮阳。他边在纸页上简单地记录生活,边抬头看金珉锡靠在哈布日身上的背影。


他想金珉锡褐色的眼睛,筑紧篱笆时抿紧的嘴唇,小臂的肌肉,汗液从额头淌进脖颈……他闻起来混杂着酥油、汗水和牧草的味道。边伯贤留不住他。他又咸又甜,像一朵云,只在草原的蓝天上。


边伯贤想成为金珉锡手下的那匹马。他想时刻处于一转眼就能看见他、他一转眼也能看见他的地方,他想让他手掌的爱抚落在他的身上,他想他也这么捧住他的脸颊和他额头贴在一起。他甚至也愿意他给他扎上一头小辫,只要那是他的手在梳理他的头发。


一天晚上他们在说骑马,金珉锡说边伯贤的骑术已经像个蒙古人了,边伯贤说自己骑得比蒙古人还好,被金珉锡在肩膀上拍了一掌。然后他们说到边伯贤骑马还是金珉锡教他骑哈布日,边伯贤眼睛都不眨一下。“是这样的。”他温顺地点头,金珉锡古怪地看他一眼。


然后话题奇妙地被引向金珉锡当时在想什么。金珉锡在边伯贤问出口后突然发现自己的蒙袍一角长出了花,摆弄了好一阵才背对着他说:“骑马的时候,你拉着缰绳,你的肩胛骨会耸动。”话末又补充了一句。“像蝴蝶一样。”


边伯贤想张口,又闭上,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右手手腕。像蝴蝶吗。他的右手握拳抵在胸骨下方,那是胃的位置。金珉锡才是那个给了他蝴蝶的人,才是那只蝴蝶。④


草原的夏天是最美丽的季节,绿意泛滥成灾,花开的漫丘遍野。黎明的草原由地平线泛出橙光,神秘莫测;夜晚的草原繁星满天,梦幻绚丽。


金珉锡在夏季换上了深蓝色的蒙袍,站在远处时几乎和天空融为一体。边伯贤骑着哈布日哒哒小跑到他身边,福至心灵接上昨晚的话题问他:“珉锡,要不这次我带你骑一次?”


金珉锡一坐定边伯贤就夹紧马腹让哈布日开始加速,他的双手从金珉锡腋下穿过去拉缰绳,几乎就像环着金珉锡的腰。边伯贤故意凑近金珉锡的耳朵,炙热的吐息立刻就让那人的耳朵红了起来。


“你的耳朵好红。”他的嘴唇几乎都要亲上金珉锡的耳廓,金珉锡想躲但是马上想起他们在马背上,只能耸起肩膀试图挡住。边伯贤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都显得很轻松,马匹的腾跃奔驰带来不了一丝惧怕,只有无穷的快意。哈布日时不时四蹄腾空,他们在草原上一起狂奔,纵马扬鞭,坐在马背上一起一伏。他们以同一种节奏运动,呼吸声交融在一起,心脏也一样急速跳动。


耳畔风声呼呼吹过,金珉锡放松了下来靠在另一人怀里,脑袋习惯性地左右张望了一阵。边伯贤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路上,他的心砰砰砰砰跳的很快,脸也很热,因为肾上腺素飙升浮现出两团红晕。


他在看金珉锡的后颈,那节脖颈在靠近肩膀的位置生着一颗小痣,他花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压上去用唇齿衔住那块皮肤。但他好像不知不觉地低身凑近了,因为他看到本来已经消散的红色又从耳廓一路蔓延到了那颗褐色的痣。


他把双臂收紧箍住金珉锡的腰,立刻就感受到了腰肢的紧绷。一只手从前面伸过来捂在他凑的太近的嘴上,边伯贤顺势在掌心舔了一口,金珉锡瞬间僵住了,震惊地转过头看他。


就是这一眼,金珉锡没有看着路,哈布日一个趔趄踩进了兔子洞。一只野兔飞快地窜了出去,边伯贤和金珉锡被抛在空中,然后滚下了马背。


金珉锡反应迅速地扣住他的腰带着他在草地上滚出老远以消力,边伯贤本来因为那一眼停跳的心代偿性地剧烈恢复跳动,现在又因为金珉锡在怀而飘飘然起来。两人在厚厚的牧草上滚出很远才停下,然后松开手急忙坐起来检查了一遍对方,发现都没有受伤后,看着彼此的动作均是大笑起来。


天很蓝云很白,他和金珉锡滚作一团躺在草地上,哈布日自知闯祸后垂着头慢吞吞地挪到他们身边。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他们近到他甚至能看见金珉锡脸上金灿灿的绒毛,他突然不再笑了,只剩胸膛还在因为刚才激烈起伏。金珉锡的睫毛扑扇一下,弯起的眼睛睁大,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们在漫地繁花中接吻,像是只拥有彼此。


 


TBC


是的,非常纯情,,因为R向内容都会在下里

看到这里了麻烦评论一下plz😭给作者鼓励真的很重要!

 


 


1.来自纪录片Long Way Round,摩旅片,万老师和朋友骑摩托横穿欧亚大陆途经蒙古(外蒙)时的一段话,放在这里很合适,有些话还是需要专业的人来说hh

2.成吉思汗语(应该)

3.来自某不知名离家出走的印度王子(doge

4.英语俚语,butterflies in stomach,即忐忑忧虑,这里指边子因为珉子而快乐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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